一

小时候在老家，不是一个讲究喝茶的年代，不是一个讲究喝茶的地方。但邻家有一个大大（伯伯），记忆中，夏天经常在院里摆上一个小方桌，一把茶壶，两个茶杯，自斟自饮。这时候，邻家大妈（伯母）会坐在旁边，轻轻为大大摇起蒲扇，偶尔的，跟着喝一杯。彼此间没有什么话，但感觉中，他们好像一直在说。

父亲在一个叫石庙的地方教书，只有周末回来。平时放学，母亲上工没回家，我就趴在门楼下石阶上做作业。邻家大大或大妈看到，总会招呼我过去，精心洗净一个杯，倒上茶，端给我。看着我皱着眉头像喝药一样喝下去，他们会一边笑着擦净桌子，一边搬过来一个小板凳，安排我写作业。母亲上工回来，急急地喊我回家，好像很少和他们说话。然而，转过天，大大、大妈会照常招呼我，过去喝茶。

二

妙玉奉茶。贾母道：“我不吃六安茶。”妙玉笑说：“知道。这是老君眉。”贾母接了，又问是什么水。妙玉笑回“是旧年蠲的雨水。”贾母便吃了半盏，……。

刘心武先生据此推论，妙玉出身科举登第人家，且贾母与妙玉相互熟知根底。

闲时找来六安瓜片、洞庭老君眉同饮。瓜片叶片本色，味清苦；老君眉叶如长眉，满布毫毛，味甘醇。

妙玉……只见道婆收了上面的茶盏来。妙玉忙命：“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，搁在外头去罢。”宝玉会意，知为刘姥姥吃了，他嫌脏不要了。……宝玉和妙玉陪笑道：“那茶杯虽然脏了，白撂了岂不可惜？依我说，不如就给那贫婆子罢，他卖了也可以度日。你道可使得？”妙玉听了，想了一想，点头说道：“这也罢了。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，若我使过，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。……”

《金刚经》有云，“是法平等，无有高下。”妙玉修行，反不及宝玉出自天然本性。自此，不喜欢妙玉，无论她什么出身。

也许因不喜欢妙玉，连带对那些什么钟、碗、斗，雨水、雪水，只觉得“显摆”。

三

姥姥年轻守寡，与一双子女相依为命。舅舅年轻时闯关东，在沈阳茶庄学徒，后返乡，盖屋置地，风光嫁妹。再后来各种运动，舅母精神错乱……

上世纪九十年代，刚工作不久，利用出差机会回家，顺带了两盒朋友送的新茶。母亲说，陪我去看看你舅舅吧，把那茶叶带给他。临出门，母亲仔细把茶盒上价签撕掉。

舅舅急急地用做饭的大锅烧热了水，急急地冲洗杯子泡了茶，抿了一口，“真香！”

茶水上飘着一层菜油。

四

日本人讲究茶道。我不懂。

即使在同一主客平时相会过多少次，也应认为这次会合是此生中只有的一次会合，一去不再复返。主人应万事在意，竭力尽深切的实。何实意，不使有一点疏忽。客人也必须感受主人的诚意，以实意相接。无论主客都决不可以随随便便的心态从事。……在茶会终了之后，主客也均应在内心里深怀余情，体会殷殷惜别之心。从茶室前小庭院走出的客人慎勿高声，静静反顾，而主人也应目送客人离去，直至望不见踪影，然后主人静静地回到茶席的位置上，一个人坐在炉前，心中体会今日之一会已难再来，自己深深投身到寂寞的境界当中去。（佐佐本八郎《艺道的构成》）

总觉得太过做作，人为修饰，有失自然。

卢仝《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》：

……

一碗喉吻润。二碗破孤闷。

三碗搜枯肠，唯有文字五千卷。

四碗发轻汗，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。

五碗肌骨清。六碗通仙灵。

七碗吃不得也，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。

……

优美空灵，堪称绝唱！每读至此，浑身通泰！

一则轶闻。日寇侵华期间，一次扫荡至卢仝故里，乡亲即将大祸临头。然日寇在村口一石碑前驻足观看片刻后，调头返回。原来石碑正面刻“卢仝故里”，背面刻《七碗茶歌》。据说卢仝在日本被奉为煎茶道祖师爷，祖师爷庇护后人躲过一劫。

张岱《陶庵梦忆》：

余曰:“慕汶老久。今日不畅饮汶老茶,决不去!”汶水喜,自起当炉。茶旋煮,速如风雨。导至一室,明窗净几,荆溪壶,成宜窑瓷瓯十余种皆精绝。灯下视茶色,与瓦瓯无别而香气逼人。余叫绝。问汶水曰:“此茶何产?”汶水曰:“阆苑茶也”。余再啜之,曰:“莫绐余,是阆苑制法而味不似。”汶水匿笑曰:“客知是何产?”余再啜之,曰:“何其似罗甚也!”汶水吐舌曰:“奇!奇!”余问:“水何水?”曰:“惠泉。”余又曰:“莫绐余,惠泉走千里,水劳而圭角不动何也?”汶水曰:“不复敢隐。其取惠水,必淘井,静夜候新泉至,旋汲之,山石磊磊藉瓮底,舟非风则勿行,故水不生磊,即寻常惠水犹逊一头也,况他水耶!”又吐舌曰:“奇!奇!”言未毕,汶水去。少顷持一壶满斟余曰:“客啜此!”余曰:“香扑烈,味甚浑厚,此春茶耶?向瀹者,是秋采。”汶水大笑曰:“余年七十,精赏鉴者无客比。”遂定交。

活泼泼的生命，惺惺相惜，心有戚戚，令后人神往。

五

前年中秋回老家，父母闲谈中，不经意提到邻家那位大大、大妈，说起他们年轻时忘我的相爱，抑郁的一生，孤寂的离世。“你大妈走的时候，还是我去给她擦的身子。”母亲看了我一眼。

找出家中最好的茶，一把茶壶，三个茶杯。平时不敢喝夜茶，睡不着，然而，那天，一下子就睡了过去。夜半醒来，我的茶满的，那两杯，空空的，很干净。

月色清冷。